电影《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虚构了画家维梅尔创作这幅画的故事。虽然有许多艺术加工,但戏假情可以是真的,比如在人物关系推进的时候,画家开始对小女仆另眼相看,那种心理活动转变的关键点,是两人并肩看云。画家推窗问小女仆,云是什么颜色。女仆想当然说,云当然是白色。画家说:“你再看。”小女仆闻言再细细看天,这回缓缓道:“云啊,是黄色的,是灰色的,是粉色的,还有蓝色的……”
画家看着小女仆的侧脸,眼神流露欣赏,像一只空杯子,慢慢盈满,像说孺子可教,也像确认镜中自我。云还是那一小朵云,没有变。但小女仆通过画家的眼睛,在白色中辨识了五彩。人还是那一个人,没有变。可画家通过小女仆的眼睛,在寂寞中看到了共鸣。
爱是什么呢?对很多人来说,爱首先是被爱,是接受对方的心意,是不由自主地靠近,是牵挂,是许许多多次的不放心和不忍心。但爱,首先是去爱,首先应该是去看,去看见。是在300万年的人类历史中,是在现存于世的75亿人里,我看见了你。
韩国电影《情事》中男女主人公有许多独处的时刻,但全片最动人的时分,是两个人,各自在街的一边走。他们一边走,一边互相看着对方。他们中间隔着数条车道,南来北往的车辆,川流不息,商业街上处处喧闹。但那条街上,也只有两个人。就像前苏联电影《两个人的车站》用影片名字说明的那样:车站里熙熙攘攘,俗世生活里,一个落魄到马上要坐牢的男人和一个底层的端盘子的服务员相爱了,这个过程那么自然而然,像一颗被丢在角落里的苹果核。虽然在不起眼的地方,可水分温度到了还是发芽了。世间所有的关于人的力量,以及关于生命的全部欢乐也就在那芽里了。影片最后两个人瘫坐在冰雪里,拉响手风琴。他们精疲力尽已赶不动路了,只能用乐声告诉别人他们存在着,他们就在那里,他们哪里也不去。他们坦坦荡荡准备好了迎接一切。
《阿凡达》里少年之间的告白,直接用了这句话“I see you”——我看见你了。我用眼睛看见你了,我也感受到你的感受,我知道你的想法,我接纳你的情绪,像剧中的人物,能用自己的神经丛和万物连接,像所罗门王能和一条鲸鱼、一匹马乃至一块石头和一棵树对话那样,我把我的神经丛交给你,我愿意和你对话。
这里的爱,也超越了男女之爱。在电影末尾,父亲角色终于对顽劣的小儿子说出了这句话:“我看见你了。”这份看见,是承认我看到了你的努力和成长,是我认可了你的奋斗和挣扎。就这么一句话,比老父亲过去所有的责备和教训,都叫少年瘫软下来,也最后令他挺直脊背去战斗。
人类没有那样的神经丛,但人类有眼睛。眼睛发现了自己所爱,就挪不开,那不是眼周神经不好,是心的力量太强大了。是心指挥着身体的调动,是心让眼睛不能不去看见。
就像是简·坎皮恩执导的《犬之力》里妄自尊大的牛仔,总一遍一遍招呼大家去识别对面山坳阴影里的吠犬形象,一次又一次,人们都说看不出。但最后,那个弱不禁风的男孩看出来了。男孩轻松就指出了吠犬的头,吠犬的嘴。他轻描淡写地叙述着,就这么轻易而强烈震动了牛仔的心。就为了这一次被看见,牛仔搭上了自己全部身家性命。图什么呢?如同一场误会,也是命中注定,像飞蛾扑火,也似被恶灵瞄准。可也许重来一次,一切不会有什么不同。与其在不被看见中度过平安的一生,不如为了一次被看见付出一切。牛仔可能还是会选后者。
因为爱就是这样,不问值得不值得。爱是热烈的、独一无二的、活着的证据,是你眼光注视我的刹那,世间万物一起鲜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