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爷爷把羊赶到一处叫“羊夹楞甘”的地方时正是大晌午，我们决定不再往前走了。爷爷把手搭在额头看了看，“这洼里的苦芨菜够它们吃半天了。”爷爷抓了一把土往空中一扬，土就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爷爷找了一个背风的旮旯把鞭子一放，就卷起了旱烟卷。旮旯里全是旱烟味，我不得不拿起干粮、水壶坐到旮旯外面去。“蛇最怕旱烟，闻到旱烟味就不会过来了。”爷爷说。

　　我闲得没事干，便拿了一本小说躲在土窝子里看书去了。干燥的风有些奇怪，一会儿从左向右吹，一会儿从右向左吹，没几分钟，我就沉浸在金庸小说的江湖里了。风呜呜呜地吹着，连续多日紧张忙碌农活带来的全身酸痛，并没有随风而去。此后多年，故乡留给我深刻的印象，就是这种隐隐的酸痛，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强烈。

　　每过二三十分钟，我就从土窝子里爬出来看一眼羊——放羊和放驴不一样。驴可以一整天都在一个地方吃草，羊就不一样了，羊喜欢到处跑，稍不留神，羊就跑得无影无踪了。驴跑得再远，天黑了它知道回家，羊不会。放羊的人得时时刻刻盯着羊，有时候也就一支烟的功夫，它们就会从这个山头跑到那个山头。

　　放羊最怕的是暗坑——表面上长着草，只要羊一踩上去，立刻就会掉进去。年纪大的羊很有经验，能看出暗坑，所以草长得再高，也不会冒险去吃。那些年轻的、冒冒失失的羊就不一样了，一看到草就没命地往前冲，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暗坑。我看见过好几次羊掉进暗坑里，有些救了上来，有些没能救上来，起初还能听见羊咩咩的叫声，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就没有了声音。

　　当然，并不是每一天放羊都可以像爷爷那样睡得坦然、睡得放松。放羊，最担心的是狼。我就两次遇见过野狼。其中一次，两只狼从离羊群二三十米的地方经过，我一边大声地呼喊，一边用皮鞭把手使劲敲打铁锹，狼跑开了。

　　另一次，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天下着毛毛雨，我赶着羊群在离村庄不远的山路上赶路，忽然就看见一群狼，大概有四五只的样子。狼眼睛里闪着绿光，凶巴巴地就冲着羊群扑了过来。我按着爷爷讲过的方法，点燃了一大堆蓬草，拼命地把冒着浓烟的蓬草向狼群的方向扔，一把接着一把。僵持了二三十分钟，狼群终于悻悻地退后了。羊群紧紧地挤在一起，小羊在最里面，头羊在最外边，羊角直直地向着狼群，准备一场生死搏斗的姿势。看狼群逐渐走远，我来不及擦去满头的大汗，轻轻拍打着头羊尖尖的角，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我相信，是我们的团结一心吓退了狼群。后来听说，那天，我们村一户李姓人家，七八只羊被狼咬死了。

　　我最喜欢去一处叫“旧坡”的地方放羊。旧坡种着大片大片的土豆，我和爷爷把羊群赶到旧坡，我就开开心心地去找柴火。爷爷则不慌不忙地在山坡上垒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锅灶。我去土豆地里摸来几个土豆，等锅灶里烧出厚厚的一层灰，锅灶上面的土块都烧得发红，就把土豆扔进灰里，然后迅速地一脚把烧红的土块踩碎，踩到灰里面。当然每一次踩土块这事都是我干的。也有出意外的时候——有一次踩土块的时候，我用力太猛了，把脚踩到了灰里，烫得我嗷嗷叫，布鞋也烧了个洞，脚面上烫了好几个包。

　　数羊也是一件技术活。天擦黑，我们就赶着羊群回家。爷爷站在路中间，羊群经过的时候，爷爷就开始数羊了。爷爷数羊的方法和别人不一样，他伸出左手，以5只为一组，5、10、15……有一次我学着爷爷的样子数羊，没想直到最后一只羊跑过，我还是没数明白。我又把羊赶回去，以两只为一组，2、4、6……嗯，一只没少！记得有一次，我们数羊的时候，横竖少了一只。我和爷爷把羊群赶回家，来不及吃饭，我们一家人赶快打着手电去山里找。找了好大一阵子才找到它。原来它当妈妈了，小羊羔安静地趴卧在妈妈身边，看见灯光，还一脸的不耐烦。

　　许是我很会放羊，许是我放羊时间够长，慢慢地，周边的人都不再叫我的小名，见面的时候，他们会拍拍我的肩膀，笑着叫我“羊户长”。我腼腆地笑笑，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有些关系好的，我会用赶羊的皮鞭稍子轻轻地抽一下他们的屁股。一来二去我就出名了，羊贩子每次来我们村收羊，都会先跑到我家的羊圈里来看一看选一选。这时候我就很矛盾——我希望把羊都养得肥肥的，但是羊长肥了，就离上餐桌不远了。在我的记忆中，从没有一只肥羊能熬过春节的。

　　（作者单位：浙江省宁波市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