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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大镜
天空里的一阕云谣
2024-04-26 14:33:00  来源:检察日报

  瓦雷里说,散文是走路,诗歌是舞蹈。纷纭飞扬的感受,被理性整合驾驭,如同水流被纳入沟渠,其流动便有了方向、有了节制。又如同一盏风筝,飘飞得再高再远,仍然被一根线牵拉着,这根线便是统驭整篇的主题、理念。

  “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飞过”,读周晓枫的散文《鸟群》,我想起了泰戈尔《流萤集》中的诗句。鸟的一生美丽而高贵,飞翔是为了赶赴蓝天对它的邀请,它作为天空的使者,为大地和人类带来云端的讯息。

  周晓枫的散文具有鲜明的诗性品格。在《舞蹈与散步》中,这一特点有一次高密度的展示。在作者眼里,“……诗像蛾子,与火焰保持危及生命的亲昵。诗像仙子跑丢的舞鞋,只是侥幸在人间被发现;诗像保险丝断掉的灯泡,谁能知晓那被抑止的光明……”这只是一连串精彩的比喻的开头,下面还有许多,恕我从略。

  我这般照抄照录,首先自然是出于喜爱,感之吟之咏之是一种享受,同时也是讨巧之举。既然只需简单列举原作,就足以使人感知其鲜明特色,又何必我来喋喋不休,费力未必讨好?要了解一个作家作品的质地和色彩,最终应该去从语言中寻找。周晓枫散文中鲜明的诗歌烙印,使我们读到这样的宣言时倍感会意。她说:“最纯粹的语言享受只有诗歌带给我,而不会是其他。”不妨说,收在这本名为《鸟群》的集子中的几十篇散文,便是她这位诗歌的受惠者,以散文方式的致礼。作家如是期望:“我试图实现某些诗歌手法的介入,比如隐喻,比如变形,比如意义的纵深,希望自己的散文产生些许不同之处。瓦雷里说,散文是走路,诗歌是舞蹈。”

  应该说,这种愿望获得了丰硕的结果。诗性的感知和表达能力,在她那里,一定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禀赋。上述那样的句子,在一般的文章中能找到几处就算不错了,在她那里却如乱花迷眼,其密度之高令人咋舌,躲都躲不开。文本是一片丰饶的原野,她大范围地收割佳句,摆布下华美的盛宴,为了一场语言的狂欢节。我们看到了一挂色彩斑斓的散文织锦,用诗歌的韵脚绣织而成。更为难得的是,最奇特的比喻却以最自然的方式呈现。机智、俏皮,如风行水上一样自然妥帖。作者自称是苦吟派,那么,这种毫无斧凿痕迹的呈现方式,是对其功力的最好说明。

  这种语言,以时而尖锐时而舒缓的方式,撞击着阅读者的语言触觉,唤醒其钝化已久的对于语言美的感受。或者不如说,语言驱使他进入存在的深处,那里,事物袒露着自己的本质,而平时它们是完全被遮蔽的。你能想象出这样的句子么?“最小的水系在果实里流动,我把这个光亮的苹果举起来,就听到了声音,非常小的声音,类似于安静。”这是《种粒》的开头。“谁能感觉到衰老那吸盘般的力量?每时每刻我们向它靠拢……日月是光阴上的两条桨,划呀,送我到美丽广阔的地方。要像麦子,我从容不迫,着手安排自己安详的金色。”这是《存照》的结尾。重要的是这样的句子并非“众里寻他千百度”,而是俯拾皆是,成为构成文本最主要的成分。这时候你会感觉到,它们映照出一个写作者的才华,就像指纹和生命的对应关系一样确切、不容置疑。然而,作者始终未曾忘记自己是驻足在散文的田亩之上,这种清醒的文体意识,或者说对散文的感受、表述方式的高度自觉,使得诗性因素最终被掌控在一个最适宜的范围内,并没有越权逾位喧宾夺主。

  读她的散文,你能感觉到,即使在最纵情沉湎、兴奋迷醉的瞬间,理性仍然在睁着警觉的眼睛,监视着可能出现的忘形之举,并准备着随时予以制止。纷纭飞扬的感受被理性整合驾驭,如同水流被纳入沟渠,其流动便有了方向、有了节制。又如同一盏风筝,飘飞得再高再远,仍然被一根线牵拉着,这根线便是统驭整篇的主题、理念,或者用一个如今不大被提及的词语:中心思想。其结果,便是轻盈和坚实这两种不同的审美品格,很难得地统于一体,各得其所,达到了一种堪称完美的和谐。这应该正是周晓枫散文独擅胜场的最主要原因。

  这样,周晓枫作为语言的舞蹈者的表现固然让人难忘,但她的努力,绝不仅仅是为了祭祀语言的图腾。在充满现代感的语言背后,折射出的却是纯正、明晰的精神理念,一种更多的是属于古典范畴的审美体验和价值取向。《人们》从最基本的、因而也容易为人熟视无睹的生存场景中,撷取了一个个镜头,并生发出作者的感慨或憬悟。从街头小贩宽厚洪亮、充满感染力的嗓音中,作者生发出关于命运、偶然的感悟。它们是深思的、悲悯的、超越的,总之,是浸润着人性的关怀的。比如《种粒》中对不同年龄阶段女性的讴歌,“女人就是人类所保持的种子方式……女人看似迥异的阶段,实际上被紧密地设定并衔接在一起,献出全部血肉,只为留下她的孩子。”作为一名热爱修辞的作家,在这里,她同时又表现为一个深入的思考者。

  被用作书名的那篇数万字长篇散文《鸟群》,以“五重奏”为副题,通过不同声部的变奏,完成了一个交响主题。同其他各篇相比,它更为朴素、简约、收敛、清晰、冷峻,能感觉到语言的飞驰的欲望被作者加以有意的羁绊和压抑,然而这种压抑在文本内部积聚起某种张力。

  鸟类成了她探测人性、展开思想、对生存发言表明态度的切入点和载体,成为人类观察自己的镜子。她从太平鸟的尽职和欢聚,“看到世界对忠诚的公正报答”;从燕子为成为“空中王后”而付出重大牺牲,足部几乎完全萎缩,丧失了奔跑蹦跳的能力,“看到了途中必然的苦痛与牺牲……但正是在苦难里、在残酷中所展现的执著里,燕子体验着至深的生命狂喜。”她进而指出,这也是一切将创造视为生命意义之所在的科学家、艺术家的共同宿命。这篇长文,会让人联想到布封、法布尔、米什莱那些描写动物和昆虫的散文,我以为,这是一种一脉相承。

  编辑:陈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