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细雨潇潇如针线,似牛毛,大地从冬眠中醒来。村庄前后的沟岭钻出一片片不知名的野草,团团地包围着村庄。远处有大片的麦地泛着一地翠绿,迎风起浪。我站在岭冈的高处,张开嘴巴贪婪地吮吸着野外新鲜的空气。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人们离不开草木,乡人就是依草而生,依草而活,人与草木的牵连就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血亲”,终日与草木为伍,与草木共进退。北宋文学家周敦颐有语:“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祖先们无论是“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还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无论是灞桥的折柳相赠,还是屈原香草美人的比喻;无论是重阳登高茱萸插遍的怀思,还是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飘逸,草木都被赋予了人的情思和魂灵。
中年离家,熟悉故乡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草木的生长都是悄无声息的,从出生长在哪儿,这一辈子就在哪儿。在乡村,每一株草木都懂人性,马齿苋,狗尾草,七七芽(刺菜),荠菜,鱼腥草……我无从得知这些草木从何而来,又为何扎根在田野路边,默默无闻,或是绿意盎然,或是百媚千红,吐露清芬,各舒其韵。但不管是一季,还是一瞬间,它们都会付出炽烈的热情和希望。
我记忆中的苦菜是村里人所喜欢的,因它不会选择土壤的肥沃与贫瘠,也不需要人的细心栽护。在村前的坡丘上,它自由自在、优雅地、自信地繁衍,铲过一茬,没过几天再生一茬,生生不息。
童年中的茅草是最难忘的草。三月三,茅芽尖。儿时最得意的事就是和小伙伴们一块奔向田野,哼着儿歌,嚼着茅芽,在青青原野上高兴地追逐撒欢。茅芽包得细致巧妙,剥的时候不能猴急,一急就剥碎,得一层一层地剥,青草味就一缕一缕地发出。鲜嫩的针尖处汁水丰盈,鲜嫩可口,左手握,右手拔,蹲在斜坡处,一会儿工夫便是一小把,放在嘴里嚼,柔软软,甜丝丝,水润润,那可是饥渴年代最贴心的食物。大约七八天时间,茅芽抽茎拔穗,田边、地头、沟沿、河畔或地里尽是雪白的一片片的茅芽穗儿,擎着白白的花絮,一丛丛一片片,真有点像芦苇的花,远远望去,如云似雪,装点着春天的茫茫原野。秋天,野外游玩中不经意点火烧燃枯萎的茅草,待明年早春春风一吹,又会一如既往再萌发新芽。
草木通灵,人与草木何其相似,人是移动的草木,草木是静化的人,草木“有血有肉”地生存在我的生活中。对于居住在都市的城里人,草木往往是用来观瞻怡情的。这类草木被统称为花木,或花或果或香或形,姹紫嫣红。亦不知何因,我始终改不掉喜欢草木的习性。不管是忙碌,还是清闲,心中总舍离不了园子阳台上的草木,发现一片蔫叶、一段枯枝、一只小虫子,就要小心翼翼地除去……
一次,乡下朋友带来几株小草,说是一味传统中药,其貌不扬,我恰有一盆花过冬给冻死了,花盆闲着就栽上这些小草。小草在阳台上的花盆中郁郁葱葱地蹿足了劲,不屈不挠地长着。夏天,这小草开出淡紫色的花朵,小巧玲珑,花瓣有四五枚,呈细长的穗状,相连成串,清淡美丽,谢了又开,开了又谢,与众不同。用手机扫识一下,小草的原名叫远志,来历不凡。南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说,东晋谢安一开始隐居东山不出,后来下山做了桓宣武的司马。当时有人给桓宣武送了不少草药,其中就有远志。
桓宣武问谢安:“这种药叫远志,为什么又叫小草,一株草两个名字?”在场的郝隆立即回答:“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安听罢,暗下决心,东山再起,之后淝水一战名震天下。
据书载,远志主治咳逆伤中,补不足,除邪气,利九窍,益智慧,耳聪目明不忘,故名叫远志。我对这盆小草另眼相看了,一株小草尚且不因出身卑微而有远大的理想抱负,何况“吾辈堂堂七尺躯”?难怪龚自珍在《远志》诗中说:“九边烂熟等雕虫,远志真看小草同。”男人理当心怀远志,志存高远。
岁月如流水,草木自葳蕤。人有草木心,万物皆温润。林语堂曾说:“让我和草木为友,和土壤相亲,我便已觉得心满意足。”诚然,人生就该像草木一样坚守自我,不被俗世捆缚,淡定从容,守一颗初心,藏一份朴实,把自己活成一道景观。
(作者单位:湖北省宜昌市点军区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