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双特别的脚。父亲的脚有42码,看起来和一般的脚没什么两样,可是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脚总是臭臭的,湿湿的。这和父亲双脚走过的路有关系。有人替我父亲计算他走过的路程,说我父亲走过的路合计起来已经绕地球一圈了。
我的父亲16岁继承我爷爷家禽阉割的手艺,顶替爷爷进入畜牧兽医站参加了工作。记忆中,父亲每天的工作就是早晨起来就出门,晚上天黑才回家。白天,父亲在乡下走,从一个村头走到另一个村头,从一户人家走到另一户人家,挨家挨户上门去给别人家的家禽做阉割手术,这样家禽们就会长得又快又肥。
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晴天雪天,只要有人请他,他都会安排时间去。风里来,雨里去,父亲的脚穿破了一双又一双帆布胶鞋。父亲的脚爱出汗,每到下雨天,父亲就穿筒胶鞋出门,脚底垫一层厚厚的干谷草。每天回家谷草都是湿湿的——不是父亲的筒胶鞋里进了水,而是父亲的脚出汗打湿的。有时候,谷草没来得及天天换,隔了两天扯出来的谷草就变黑了。
记得小时候,我最害怕父亲的脚,只要他一回来换鞋,我就躲得远远的。心情好的时候父亲会逗我说:“我的脚就是有名的香港脚,这味道不是臭的,是豆豉巴的味道,香的!”我心想,明明这么臭,他还高兴得起来,也不讲究讲究。
走在乡间路上的父亲,仿佛每天都乐此不疲。我刚上小学的时候,父亲每天早晨出门前都会给我一毛零花钱,那时候一毛钱可以买到一块糖或一块冰糕。晚上回家的时候,父亲偶尔会给我和弟弟带一些别人送的果子之类,我们便开心不已。用着零花钱,吃着果子,完全忘了他的脚臭,只觉得心里甜甜的。
除了阉割手艺,我父亲还继承了我爷爷的全部绝活,比如为牛、羊、马接生,比如他会医治有些家禽的疑难杂症。他手脚麻利,人勤快,手艺在当地远近闻名。出名的好处,除了请他的人多,还有人向他拜师学艺。我父亲一共教了四个徒弟。看起来简单的手艺,有的人始终学不会,有的人学会了嫌赚钱少,有的人吃不了每天走在乡间路上的苦,成为他同行并且小有成就的只有一个人。
对父亲的人生成就,我从未真正去理解。在没长大的世界里,我还在埋怨着,为什么别人家孩子的父亲有那么多时间陪孩子,我的父亲总那么忙;为什么别人家的父亲没有不良嗜好,我的父亲又爱喝酒又爱抽烟……
读大学的时候,父亲下岗了,我却浑然不知——母亲说家里很困难,但依然足额地保障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大学毕业后,我舅舅说,那两年我父亲非常难熬,他的同事全部转成了事业编,而他因为超生了弟弟不得不自谋职业,将近50岁的人还要继续没日没夜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他的双脚不仅驮着整个家,还驮着我和弟弟上大学的愿望。
当我为买房筹钱焦急时,母亲拿出父亲下岗清算的钱全部给我:“这是你爸爸的意思。”当我感觉照顾孩子有困难,父亲说:“没事儿,你们实在忙,可以把孩子送到我这里来,我帮你们养。”当我想改善住房,瞻前顾后怕还债困难时,父亲说:“我这下岗的快退休的人背着房贷都不怕,你们那么年轻怕什么!”
什么是父爱如山?父亲这座我背靠的大山,一直都在。父亲这座大山,就是他那平凡而普通的双脚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堆起来的。
自从村村通公路以后,父亲买了三轮车,用三轮车代替双脚已经有十来年了。十来年间,父亲更换了四五辆三轮车,不知道父亲骑三轮车的里程是不是又绕了地球一圈?有了三轮车,父亲的脚不再那么臭,也不再那么湿了,可是父亲的脚老了,皱皱巴巴地布满了皱纹。
再过两年,父亲就要退休了。父亲说,退休了他就不做手艺了。其实我想,我和弟弟都长大了,父亲的双脚已经可以慢慢卸下家庭的重担,更轻松地走路了。
(作者单位:四川省泸州市龙马潭区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