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晚晴前期的曾国藩、左宗棠、翁同龢到清末的端方、张謇、林纾等,尽管不是“两千年来未有之大变局”的完整史乘,但蔡登山先生在其新著《情义与隙末——重看晚清人物》中依然通过人与事的索隐,给我们呈现那几十年间风云变化的草蛇灰线。对读者而言,文史书无非让阅读“识人阅史”,后者本来就是文史写作的通义。蔡氏于此,颇有心得。
实证史学于史料讲究的是“信”。但,如何“信”,却在考量每一位文史写作者。胡适就史料问题的观点: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但证据本身未必没有疑窦,如果它仅仅来自书本纸上。倒是王国维的表述更进一步,他的考古研究有“二重证据法”之说,即不单以书本为凭。新史料的出现依据就是出土,但它未必仅仅来自成书。
作者举例说,如果依据史书,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于光绪12年(1886年)中丙戌科进士,然而实际情况陈三立当年不屑于科举书法必须的“馆阁体”而落选,三年后的光绪15年(1889年)再度进京才补中。这个证据不见诸文本,它来自陈氏家族门口立的那块名为“进士礅”的碑,上面分明刻的是“光绪己丑主政陈三立”。这是蔡登山亲去陈氏老家江西修水跑田野的结果。
法国史学家泰纳是19世纪法国“实证主义史学”的代表,他的多卷本法国大革命的研究,其史料主要正是来自他自己搜集和查阅的各种机密函件、私人信件、外国旁观者记录等。不了解蔡登山是否研究过泰纳,但他的写作分明是在泰纳的道上。比如书中有关端方等人的文章,其史料并非出自书本,而是来自近年拍卖市场上刚出土的私人信札的收藏。蔡自己也这样表述:为了这些新出土的材料,“我跑遍了大型的图书馆,甚至查了拍卖的图录,拜访不少收藏家,才写出这二十篇文字。”因此,这本书既是从文案上写出来的,同时也是从“田野”中跑出来的。
《情义与隙末》并非为人物立传,而是对被早已写过的人物重新审视。它抓住的不是人物平生,而是关注与大局或变局有关的历史节点。本书开篇即曾国藩,这是一个挽救了清王朝命运的人,所谓“中兴之臣”。如果不是曾国藩的湘军,清王朝自己已经丧失了收拾局面的能力。与其中兴,不如新兴。不仅被俘受审的李秀成反劝这位胜利者抛弃满清而自立,就是湘军中的袍泽,亦有这方面的议论。毕竟满清于汉,是“外族统治”,此刻未必不是可乘之机。此事起于青萍之末,但终未运斤成风。它止于所当止,曾国藩不动声色地按下了它。
历史无从诛心,但细节可以显示心志。左宗棠有一联请胡林翼转曾国藩,用以试探。联曰: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这是《左传》中楚子问鼎的典故,鼎作为国家政权的隐喻,这里的意思不能再明白。胡林翼转曾国藩后,曾国藩一字之易,将“似”改为“未”。这一细节虽然来自文人笔记,但从“似可问”到“未可问”,两人不同的性格,尤其是曾国藩的老成持重,跃然纸上。这就是细节的妙用。
史料的考据,田野的考察,细节的复原,未尝不是法律人获取证据务须掌控的不二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