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生活在都市里的年轻人来说，或许没有几个能知道旱烟锅子转碗茶是啥玩意儿，其实就是山区老百姓抽烟的烟锅子和喝水的茶缸子。对我来说，这两样看似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物件，却是我心里难以抹掉的一份记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被招录到陕南一个边远山区基层检察院工作。记得刚到单位报到上班不久，常年在乡下村级小学当老师的母亲就对我说，虽然现在农村人家里的条件差一些，但他们待人实诚，尤其是对待下乡到家里去的干部更是热情好客。你以后下乡办案的时候，千万不能嫌老乡穿的衣服旧，不能嫌土墙房子烂，不能嫌桌椅板凳脏，不能嫌茶水缸子黑。他们其实也都很爱面子，你要是嫌这嫌那的，老乡会觉得你看不起他们，那你跑一天累一天可能连一顿饭都找不到吃。

　　在那个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山区农村的居住环境和生活条件确实很艰苦，但就算家里条件再差，平时只要遇到干部下乡到了家门口，厚道淳朴的主人家总是会一边打招呼一边拉扯着把客人让进自家屋子，先敬烟泡茶，再准备饭菜。那时候农村的家庭很少在商店买烟，平时抽烟一般都是用自己家里种的烟叶子卷成筒，装在烟锅子里抽，村民们都管它叫叶子烟。而泡茶的方式也比较特别，就是抓一把老茶放入一个大搪瓷缸子里，老百姓都习惯叫茶碗，然后在火笼坑烧红的火石子上加热炒出香味，最后再冲入滚烫的开水。等茶泡好之后，吹去面上浮着的沫子，也不用倒在小杯子里，而是一直煨在火笼边上。不管是男女老少，谁口渴了就端起那个大茶缸子喝两口，然后继续煨在那里，其他人想喝了再接着喝。可能是因为大家都端起缸子轮流喝，所以才叫转碗茶。

　　记得有一次收到一封群众的举报信，反映村上集体山林的树木被人偷着砍伐了，其中还有一棵年代久远的枫香树，很可能还是古树。接到举报后，我们翻山越岭，来到一个偏远的乡镇展开调查。在案发现场，集体山林中的几棵树木被人砍伐，倒下的树木还没来得及运走，而其中一棵脸盆一般粗细的枫香树只留下了一个树桩。乱砍滥伐的后果显而易见，但是何人所为却不得而知。

　　走访中有知情群众说，距离案发现场不远处，有一个人几乎每天都会在附近的山上放牛，也许会知道一些情况。经进一步摸排后得知，这个放牛的村民姓王，就住在案发现场对面的半山腰上，因性格孤僻、倔强，不大愿意与外人过多接触，他被村里人封一外号：王犟牛。

　　顺着一条羊肠小道一直往上走，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攀爬后，我们终于来到了王犟牛的家。得知我们的来意后，王犟牛一边招呼我们到家里坐，一边不紧不慢地说，年轻人莫着急，活儿哪有干得完的，先歇口气再说吧。

　　山区农户家的伙房，其实不只是用来做饭的，平时一家人吃饭、休息、烤火、煮饲料都在这里，即便家里来了客人，一般也都先在这里落座。跟在王犟牛的身后，我们一步踏进了屋里，刚刚被点燃的柴火冒着很大的烟子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顺着柴火燃烧的光亮，我们来到了光线昏暗的火笼前。弯着腰低着头仔细一看，四条长板凳上是铜钱厚的一层灰尘，感觉真的没法落座。我正准备找个抹布把灰尘擦一下，忽然想起了母亲的叮嘱，便一屁股坐了下去。

　　招呼我们几个坐下后，王犟牛好像也没有过多的话说，先是板着脸把家里人支了出去，然后起身从墙上挂着的烟叶子上掐了一段，在手掌心上搓了几下，然后摊在大腿上卷成了一支旱烟，掏出烟锅子独自点上。他一口一口抽着烟，一下一下吐着烟子，一声不吭，一言不发，屋子里的气氛多少有点沉闷。过了一会儿，只见王犟牛吧嗒吧嗒猛咂了几口烟，然后磕掉烟锅子里面残余的烟灰，用长满老茧的手掌心把烟嘴擦了几下，把烟锅递到我面前：“年轻人，我买不起纸烟，也就没烟给你找了，我抽的是叶子烟，你要不嫌弃来一锅子咋样啊？”“看你说的哪里话哟，只要是烟都一样，不信你给我装一锅试试看。”接过王犟牛递给我的旱烟锅子，我装模作样地抽了起来，尽管是第一次抽叶子烟，浓烈的旱烟确实有些呛人，但我还是一边和他东一句西一句地拉着家常，一边吧嗒吧嗒地把那一锅旱烟抽完了。

　　“喝口水吧！”王犟牛又从火笼坑端起一个大瓷茶缸子递给我。我接过了茶缸，轻轻吹掉了外面的一层灰，小心翼翼揭开盖子，茶缸子已经在火里被茶水熬得黑黢黢的了，缸子的内壁上全是一层厚厚的茶釉子。我一边吹着缸子里冒出的热气，一边小口小口地品着杯中的浓茶。王犟牛默默地看着我，猛地将手中的火钳使劲戳在火笼坑里，抬起手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我觉得你这个人不错，跟我们农村人合得来，那我就给你说一句实话，你们要查的那一棵大枫香树，还有跟前其他的几棵树，都是我一个堂哥偷着砍的，那个龟儿子就不听干部的招呼，也该叫他好好接受一下教育了。”

　　几天之后，我们完成调查工作回到了县城。听说了我们的故事后，科长开玩笑对我说：“小伙子，你要是嫌弃王犟牛不讲卫生，那他知道的情况就不会给我们说了，这个案子也很可能就黄了！”

　　再后来，随着时光的推移，经常到乡镇下乡，与村民打交道的机会也越来越多。在与他们接触的过程中，有时候一杯茶、一锅烟，可能就成了拉近距离、取得信任、建立感情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

　　怀念那浓郁的乡村气息，还有那旱烟锅子转碗茶！

　　（作者单位：陕西省镇巴县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