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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意忘形,原是一段佳话
2024-03-25 15:59:00  来源:检察日报

  说到“得意忘形”四个字,最应该温习的是那颇具神奇色彩的艺坛佳话。据说魏晋时期的竹林名士阮籍学识渊博,为人豪放不羁,然举止颉颃,寡与众合。他常常一连几天不归家,傲啸于林泉间。当他快乐的时候,便忘乎所以——甚至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忘了。故而《晋书·阮籍传》云:“当其得意,忽忘形骸。”后人又将这两句话缩变为“得意忘形”,专门用来形容那些忘乎所以、失去常态的人。这个词演变至今,就有了贬义。

  然而,在古代绘画领域里,所谓“得意忘形”却另有一番含意。不过,它不是倡导画家在从事创作的过程中忘乎所以、率意为之,而是向画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艺术上的“得意忘形”说,最早是由北宋文坛领袖欧阳修提出的。他推行由韩愈首倡的古文运动,带动一批文化精英,把语言从佶屈聱牙、浮华奢靡中解放出来,影响后世,居功甚伟。他的《题盘车图诗》写道:“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稍后的文学家黄伯思,也表示了“深于画者,得意忘象”(《东观余录》)的看法。言下之意,“得意忘形”非同一般的绘画理论,其中境界,只有少数深得画中三昧者才能体察和掌握。

  那么,这里所说的“得意忘形”,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有人认为,它表达了欧阳修等人不满于当时绘画创作注重形似的艺术风尚。如此,“得意忘形”实质上就是指“得神忘形”。但是,把“意”解释为“神”,虽说有一定的道理,但用在此处未必恰当,至少,它未能充分说明欧阳修等人主张的全部含义。

  欧阳修多次批评“以谓画以形似为难”的错误见解。但是,早在欧阳修之前,许多画论就一再谈到过作画不能只求形似的问题。事实上,自从东晋顾恺之提出“以形写神”论后,形神兼备就成为人们评画的一条主要标准。唐代朱景玄的《唐朝名画录》记载了这么一则故事:当时的大画家韩干和周昉曾先后为郭子仪女婿赵纵画像。从表面看,两幅画都极酷肖,几乎分不出优劣。但赵夫人一望即知,周昉的画为佳。其原因就在于韩干只“空得赵郎状貌”,而周昉作画不但形似,并且“兼移其神思情性笑言之姿”。由此可见,即使一般观赏者品画,也已懂得传神的重要性。既然如此,欧阳修为什么还要感叹“忘形得意知者寡”呢?

  欧阳修自己有一段评述,颇能说明他对于“意”的看法。他在《画鉴》中说:“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贤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近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这段话勾勒出欧阳修心目中理想的画“意”轮廓。这同他《六一诗话》中“以深远闲淡为意”,并主张写诗须“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美学思想完全一致。“萧条淡泊”之意,“闲和严静、趣远之心”所以难画,就是因为它们有别于客观再现,是一种气氛、味道,一种难以形容和描摹的情感境界。由此说,所谓“得意”,实际上是要求画作突出地去表现画家主观的情感、意趣和心绪。欧阳修轻蔑地称忠于客观对象的写实和形似不过是“画工”之艺,只能成就一名画匠而已。

  这个差异,苏轼表述得更明确,那便是画工与士人画的区别。他在一则题跋里声称:“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苏轼说的“意气所到”,与欧阳修主张的“得意”一脉相通。后来,“元四大家”之一的倪云林又把它进一步发挥为“写胸中逸气”的理论,“逸气”便成了“意”的另一代名词。

  归纳他们的意见,就是:士人作画,旨在“得意”,讲究以画直抒胸臆,表达画家自己的某种情思、人品、气质;画工作画,重在“得形”,崇尚事物外部形态刻划的酷肖、逼真。有意识地扩大与画工的上述差异,努力摆脱画工俗气,正是早期士人画理论的核心内容。从这个意义上说,“得意忘形”应该是士人画理论的概括。它的出现,意味着艺术趣味和美学理想已经发生变异,绘画艺术的重心,开始从对客观物象的把握和描绘,转移到了画家主观情感的表露这一边。不过,在欧阳修、苏轼那个时代,士人画只是初露端倪,它还未能形成强大的艺术思潮而在画坛上占据优势地位。这大概就是欧阳修喟叹“忘形得意知者寡”的真实原因所在吧。

  尽管欧阳修大力主张画作须“得意”而“忘形”,苏轼尖刻嘲讽“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但他们决不过分到全盘否定形似的地步。欧阳修曾多次称道吴道子人物画的“千状万态”,生动已极;苏轼自己画竹就“十分形神”,以至后人有批评他过于形似者。这就说明,所谓“得意忘形”乃属夸张之词,其初衷不过是强调画家在艺术创作中的主观作用,而并非真是要“忘形”,从根本上否定形似。

  由于“得意忘形”的意思不够明确,加之它本身含有轻视形似的倾向,致使后来的人尤其是今天的不少画者——也包括一些书法爱好者——借“得意忘形”为口实而乱涂胡抹一气。这样的“忘形”,既失去了物之常态,又违背了画之常理,虽然作画者可能自以为“得意”之极,但与我们所说的“得意忘形”,实在相去甚远。形神兼备,才是至理。绘画如此,文字不也一样?

  编辑:陈青青